打开眼界中国的第一位大戏剧家是董解元。他比莎士比亚还不幸。莎翁还有全名威廉,董解元,后世只知他姓董,“解元”,是说乡试考了第一。生于十二世纪后期,唯一一本《西厢记诸宫调》问世,是中国第一个剧本。其实呢,是供一个人自弹自唱的,题材是根据唐朝故事《会真记》,加了不少内容,文学价值很高,后人称《董西厢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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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道男儿心如铁,更不见满川江叶,尽是离人眼中血。
真正有才能的人,不管题材是否别人的,拿来就写,写自己的东西进去。
古时候的杂剧,有“折”,即“幕”。每戏必有四折,如交响乐。整部戏,即成“齣”(出)(南方如是说)。又是要加个“楔子”,即序言、序曲,中间也可加序,不一定在开场。
正末:男主角,才子。正旦:女主角,佳人。
剧中配角只能白,不能唱,只有才子佳人能唱。唱时,不重唱,不合唱,佳人唱时,才子默–中国没有“和声”,也就没有二重唱–还有,一个演员在同一剧中,前后扮好几种角色,第一折饰书生,第二折就饰了神道了。
从前艺术家要么不创造形式,一旦创造,都严守格律。贝多芬之前的交响乐,从不破格,乖乖的。西方、中国,都如此.在格式里拼命翻跟斗,不想到跑出来。
较复杂的故事,四折实在概括不了。北曲行了很久之后,南人才把北方的成例突破(北人方脑子,南人圆脑子),无论哪个角色都可以唱:独唱、齐唱,主次角可轮番唱,有变化,主角也可休息。幕或折,都增加了,不再限于四折,多至十几折、十几齣(出)。
南曲开场总有宣叙全剧大意的引子,由副末(男配角)担任。引子名称繁多:家门始终、家门大意、家门、开宗、副末开场、先声、楔子,等等。
北曲不同,先只讲一个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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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曲第一期除了关汉卿、王实甫、马致远等大师,共约五十六位,多出生在北方,南方竟没有一人。发祥地在大都,即今之北京。
第二期约三十人,南人已占十七,尤以杭州为多,北人仅六七位,且与南方有关,或长期住在南方。
第三期约二十五人,北方仅一人,余皆南人–中国文化向来多如此,从北往南流。
南曲的中心是在温州、永嘉一带。
整体看,第一期最为元气旺盛,每个作家可写三十到五十个剧本。后两期,弱得多了。
也是通例。艺术家开宗的总是力强,成熟后就软。
总之,有一百多家,最杰出者六人:关汉卿、马致远、白朴、王实甫、郑光祖、乔吉甫。
关汉卿,大都人,生于 1234 年,一生写了六十三个剧本。多失传,剩十多本传世:《玉镜台》、《谢天香》、《金线池》、《窦娥冤》、《鲁斋郎》、《救风尘》、《蝴蝶梦》、《望江亭》、《西蜀梦》、《拜月亭》、《单刀会》、《调风月》、《续西厢》。
其中,以《窦娥冤》《续西厢》最著名。
《窦娥冤》可谓中国唯一的悲剧,至今仍是保留剧目,连楔子共五折。楔子叙楚州蔡婆家道颇丰,夫亡,有一子。窦秀才向蔡婆借银数十两,到期不能偿还,将女儿端云给她作媳,改名窦娥。蔡婆赠资,秀才上京应举。
第一折,便转人波澜。赛卢医借了蔡婆的钱不能还,将她诱至郊野要绞杀,恰值张驴儿与父撞见,赛卢医逃离。张驴儿以救命恩人之身份,欲使其父娶蔡婆而自娶窦娥。娥夫已死,而娥守节不渝。
第二折,张驴儿遇赛卢医,迫使其给毒药,欲害蔡婆而可强占窦娥。其父误食而死,张驴儿诬指窦娥下毒杀其父,告官定了死罪。
第三折,高潮。窦娥临刑高喊冤枉,誓言斩首后她的颈血将飞溅丈二白练。时为大暑六月,上法场时,竟大雪纷飞。她说她死后,这个地方将大旱三年,颗粒无收。果然都应验了。
第四折,窦娥父亲中举后做了廉访使,到楚州调阅案卷,窦娥托梦诉冤。便捉了张驴儿、赛卢医,各定罪名。
还不是全悲剧,最末还是团圆,不过是负面性的团圆一要是改写,就要写告官、告民,均不通,这才真实、深刻:窦娥求官不应,民众也都说她有罪,她的冤扩大到个人与群体的对立,而官方民方竟都相信恶人张驴儿,激起她的大恨,发大诅咒,誓与暴吏暴民斗到底–这是个人与民间、民间与官方的双重对立。最后六月大雪,血溅白练,一片寂静,尾声是楚州灾景。
关汉卿《续西厢》,续的是王实甫《西厢记》。王氏《西厢》写到莺莺和张生分别,两人在草桥惊梦为止。关氏续为“张君瑞庆团圜”。董解元《西厢》原也是团圆的,但王实甫就高明了,不肯照搬。
关汉卿太老实,乡巴佬,去做这件傻事,被金圣叹(中国独一的大批评家)大骂山门,指斥狗尾续貂。
我也认为《续西厢》在文字上不乏佳作,但关汉卿怎会不理解王实甫的高明?中国人有个情结,姑称之为“团圆情结”,不团圆,不肯散,死乞白赖要团圆,不然观众要把作者骂死。希腊人看完悲剧,心情沉重,得到了净化。中国人看完了大团圆,嘻嘻哈哈吃夜宵,片刻忘其所以。
可怜的中国人!到现在只好逃亡,反不得团圆。
我少年时一读王实甫《西厢记》,就着迷。当然,《西厢记》原作是唐人传奇《会真记》,境界更高,是元稹自传性的短篇小说,顶刮刮古典写法。而王实甫又有浪漫主义又有现实主义的表现力,他凭一本《西厢记》,即可永垂不朽。
王实甫《西厢记》有四本,十六幕。四本连台好戏,上演起来很耐看。
古代爱情很好玩,都是一见钟情,我看简直是不见也钟情。关汉卿不及王实甫写得妙。如张生见莺莺后,王写:
我和她乍相逢,记不真娇模样,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。
又如:想人生最苦离别,可怜见千里关山,独自跋涉,似这般割肚牵肠,倒不如义断恩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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